世界上最老的恋人 | 鲁敏评马丁·瓦尔泽
在中外文学史上,高年作家写爱情、写荷尔蒙、写晚暮之恋的纪录一直存在,比如马尔克斯的《苦妓回忆录》《霍乱时期的爱情》;徐怀中先生在90岁时获得茅奖的《牵风记》;王蒙先生在85岁之后推出的《生死恋》……
德国国宝级作家马丁·瓦尔泽在81岁时出版了一本《恋爱中的男人》,虽是小说文体,所写却是真人真事:74岁的歌德与19岁的少女乌尔莉克·封·莱韦措,这一爱情逸事是德国文坛公案,托马斯·曼就曾动念要写,后出于顾虑改变主意,瓦尔泽则无所畏惧。
作家鲁敏评价马丁·瓦尔泽“可不止是语言的天才,更是激情的最高使者与代言人,他让我们坚信,人类哪怕还有最后一口气,也会因为爱情而长吁高啸、上天入地”。
世界上最老的恋人
文丨鲁敏
马丁·瓦尔泽在81岁时出版了一本《恋爱中的男人》,虽是小说文体,所写却是真人真事,是歌德在74岁时的一场热恋,在疗养胜地马林巴德,爱上一位十九岁少女。热恋过后,必然无果,歌德在巨大的哀情中写作了他的晚年代表作:长诗《马林巴德哀歌》。
一位81岁的老人,写一场74岁的恋爱,可以想象吗?这还没完,89岁时,马丁·瓦尔泽又出了一本《寻找死亡的男人》,表面上是找死,内核还是恋爱,由于没有了“史实”的束缚,某种程度上,这场89岁的寻死之恋,比写歌德的那本还要好。
不是故意要强调马丁·瓦尔泽的年纪,其实以如此高年写爱情、写荷尔蒙、写晚暮之恋的纪录,也一直都有。
比如马尔克斯在77岁所写的《苦妓回忆录》,其主人公就是一个90岁的男人爱上了一个14岁的少女,其心理描写无与伦比,可以说凝聚了作家一生所积累的伤感与热烈。包括他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也是获得诺奖之后的晚期作品,书里一对主人公则是80高龄,那是我所读到的最好的“取下假牙亲吻”的爱情。
中国作家徐怀中在90岁时获得茅奖的《牵风记》,其中所写的军旅爱情,其激扬与浪漫,带有壮阔河山与人的和谐之美,包括王蒙先生在85岁之后推出的《生死恋》等一批近作,也都引来无数晚辈惊叹。
他们的写作,都以极强大的笔力与生命力,向整个世界证明一个热泪盈眶的事实或希翼:恋爱是人类一生的激情所在,也是最大可能性所在。
马丁·瓦尔泽与君特·格拉斯齐名,同为国宝级作家,但争议极大,几乎伴随他的整个创作史。“他一说话,德国人都会侧耳倾听;他的书一问世,德国人都会先睹为快,然后展开激辩。”这是德国媒体的报道所言,激辩到什么程度,对立两派能够互为仇敌的地步。
的确,他成就极大,曾获得德国毕希纳文学奖(德国最高奖、亦称为诺奖风向标)、德国书业和平奖、黑塞奖、席勒促进奖等各种德国奖项,但他的写作非常的不“德国”,比如我们所熟悉的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他的反战小说《铁皮鼓》,再比如西格弗里德·伦茨,以《德语课》知名,包括因《朗读者》而知名的施林格等,同样作为战后的德国代表作家,他跟他们几位完全不同,不太注重战争反思、宏大叙事、历史维度与政治正确等,他长期研究和追随卡夫卡,文风上比较松散,喜爱探索,比较爱“玩儿”,把表面上随心所欲实际上悲哀其里的文学趣味看得一等一的重要。
中国作家李洱对他的评价是“当代的歌德,托马斯·曼之后最伟大的德语作家。”这评价有点意思吧,直接跳过了与他同时代的那一大批战后作家。
围绕他的巨大争议有各种原因,其实早年他与媒体、与文学批评界也曾经有过蜜月期的良好关系,但到了中晚年,关系开始交恶,经常大打口水仗,除了艺术上的针贬之外,最大的质疑在于他在政治正确性。
可以讲两个串在一起的例子。1998年,他的代表作、自传体小说《迸涌的流泉》出版,描写第三帝国下一个少年的成长,十分畅销,却遭遇到德国文学界权威、犹太人赖希·拉尼茨基所主持的电视节目“文学四重奏”的猛批,因为他整本书里没有出现“奥斯维辛”这个字眼。
事实上,在此之前拉尼茨基曾多次称颂他的写作,赞誉他为“驾驭语言的能手”,对他20年前的代表作《惊马奔逃》就给了极高评价,认为“这个描写两对夫妇的故事是这些年来德语文学界的一部杰作”等等。
由于“文学四重奏”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图书评论节目,被称为文学教皇的拉尼茨基的批评对瓦尔泽打击很大,心里大概也就此结下梁子,不久他因为此书独得德国书业和平奖,他在法兰克福保罗教堂发表了空前轰动的演讲,其内容主要就是针对他的那位批评家老友。
瓦尔泽承认奥斯维辛是德国人“永远的耻辱”,应该悔罪,但反对把奥斯维辛作为“道德大棒”来使用,并对奥斯维辛在文学艺术中的“过分仪式化”表示不满,认为悔罪应是内心活动而非表面文章。
这惊世骇俗的无忌之言实际上是进入了整个德国也可以说是世界语境中特有的一个话语敏感区:犹太人。很快,他招致整个媒体界哗然,被德国犹太人协会指责他搞“精神纵火”,一时闹得非常大,他等于在“政治不正确”的羊肠小道上一意孤行、走得更远了。
马丁·瓦尔泽对这样的舆论反馈十分介意,大概是一心想着复仇。仅仅四年之后,75岁的他出版了《批评家之死》,完全就以老对头拉尼茨基为原型,并在书里给他取了一个谐音为“魔王”的名字,借助小说虚构对呼风唤雨的批评家进行了精微的刻画讽刺,向以电视为代表的媒体霸权发出了挑战,最终还让“魔王”在书里被谋杀了。
△《批评家之死》以德国批评家拉尼茨基为原型
这部长篇的故事梗概一出来就引发了更迅猛的争议,惹恼了大部分的媒体与批评界,斥责他“反犹”的声音更加激烈,从读者到批评家、到学界到政界领袖,全都卷入这场大讨论,排着队来表示愤怒,此事在2002年持续了一整个夏天,有点可笑的是,所有这些讨论是在小说尚未正式问世之前,等真正出版后,人们发现,找遍字里行间,并没有什么具体支持反犹指控的文本依据。
但无论如何,此事对马丁影响甚大,英美等国甚至一度中止了对他作品的翻译出版,他在德国各地做活动时也经常遭遇抗议,搞得他一度举起白旗,想远离故土、移居奥地利……
△《批评家之死》
回到他的作品。我们先谈他的《寻找死亡的男人》。正如书名所示,整本书的主调,就像寻衅滋事一样,对死亡本身,表现出一种极富挑战意味的主动性,激情且戏剧化,但显然又是十分真诚的追求。
要是一个年轻写作者,可能这种态度会略显轻浮、可疑,但在他的笔下,就别具说服力,也别具意味,因为的的确确,相比当下所有活着的、仍在写作的作家里,他离死亡要更近一点。写作此书时,他89岁。
他在书里用相当长的篇幅单独谈论死亡、衰老、老年人等。“老年是一片荒漠,里面有一块绿洲。名叫死亡。”他写老人的呼吸可以变得如此微弱,以致“几乎无法抵达自己的双唇”;他讨厌进入德国火车的头等舱,因为老人扎堆儿,他称为“行驶的老人院”,多么准确而略具惊悚画面效果的比喻,既让人嘿嘿发笑、又感觉不适,滑稽和恐怖相互渗透。这是他很喜欢的一种逗趣气息。不仅文风求奇,在文本上也不甘平铺直叙,展现出老而益壮之力。全书约有四分之三的篇幅均为书信体,写得是活灵活现,并且分三个层次。
△《寻找死亡的男人》
第一类是主人公特奥,一位72岁的破产商人,在被朋友背叛和出卖之后,他向一位作家(即书中瓦尔泽的化身)写信,实际上也是写给自己、写给读者,陈述他这一生的屈辱与失败,并决定要自杀。
第二类是他在自杀论坛上,与两位自杀者彼此间的互动、鼓励、吐槽,极为生动、戏谑,正是他独有的反讽和幽默。他对自杀论坛有许多奇异的现场采录:一个人要自杀,其他人便争先恐后去领养自杀者将要遗留的猫或者狗;一个男的自杀了,一个女的马上表示希望能够拥有他的一张照片,以便日后到了彼岸可以把他辨认出来,好做个伴儿;有人坚信肉体的复活,所以在自杀的时候想方设法一定要避免对身体造成任何损害。
第三类书信,是他在寻找死亡的过程中,所意外遭逢到的一位探戈女士,这是烈火般的一见钟情,随着他破釜沉舟式的追求,他们开始了热烈的情书往来。这一部分非常了不起,像是调动了一个将死者的全部剩余价值,把爱情写得倾其所有、所向无敌,同时又极具丰沛之美,正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主题词:“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
△德语版《恋爱中的男人》
老马丁到底是阅尽人世,他的“模拟”书写功力,带着沧桑的汗水,也带着甜蜜的泪水。三类信件风格迥异,各具生趣,亦各具悬念,书信人物潜在重合、又具有不同的指向和诉求,弹跳中交融成一种苍凉兼幽默的复调。那么这三条线索如何收拢归齐呢,马丁也处理得非常漂亮,具体不做透露,那太对不起老前辈了。此书230页,不厚,荐读。
再来看《恋爱中的男人》。七十四岁的歌德与十九岁的少女乌尔莉克·封·莱韦措,这一爱情逸事是德国文坛公案,托马斯·曼就曾动念要写,后出于顾虑改变主意,瓦尔泽呢,他无所畏惧,或者这就是他本人的生命体验,是他强烈的倾诉欲望,写作此书时,他也已80岁,比热恋期的歌德还长六岁,这六岁或者更添了许多经验,他把这一团晚年的爱情之火,写得太猛烈了,可不是什么老房子着火,是原始森林的连绵大火,熊熊不可灭也。我们所眼睁睁看着这个被恋爱所击中和淹没的男人,他太爱了,以致太幸福,以致太不幸了。
瓦尔泽在这本书里,也有几重文本的打通使用:一是歌德原著《马林巴德哀歌》《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片断,以及他其它的一些情诗或名言,这是原版真货。二是虚构的,让歌德在书中写作同名作品《恋爱中的男人》,瓦尔泽有意模仿的歌德风格的赝品小说。三是歌德在绝望与焦渴中,源源不断地向乌尔莉克所寄去的情书,情书这部分,自然是瓦尔泽的原创之作。
有趣的是,三个文本中,反而是所引用的歌德原著原文(绿原译笔)最不经读,其次是瓦尔泽模拟他写作的部分(仿旧),读来似乎也差那么点儿意思,倒是瓦尔泽所替他原创的情书最为动人。也可能这是时间的原因,毕竟是19世纪三十年代的诗作,出现21世纪的小说里,稍显生冷隔阂,有点“岔气儿”。这或者也是瓦尔泽所有意创造的效果,时刻提醒着读者,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属于“历史”的人物。
的确,歌德在他的晚年,完全是一种伟人式的活法。身为世界级大师、本国枢密顾问,歌德动辄就要与某总理某公主某大公会面,言谈中会随意谈起拿破仑或现任总理,连他早晨落在地上的头发都会他的贴身仆人给悄悄收藏起来,高价售卖给狂热的追随者。
△歌德
这种光环与盛名之下,他的自负是可以想见的,可越是如此,他在少女面前的敏感、悸动就越是难以自持,不仅是外界公众、他的儿子与媳妇、少女的母亲等,就包括他自己,也被这可怕的年龄悬殊给苦苦束缚住了。他多么害臊啊,爱越强烈,这种害臊便越具毁灭性。
这种残酷的“审美”,实在是瓦尔泽的拿手好戏,从《寻找死亡的男人》中就可以发现,他特别善于写信,善于抒情,在《恋爱中的男人》里,他更是浑然附体于歌德,狠狠地发挥了一下,写出慑人心魄的火焰般的语言。
“对您的回忆就像刺刀,一次又一次地刺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您听着,人的心灵也能跟牙齿一样咬得咯咯作响。”
“想起您的时候,我总是忽而软弱无力,忽而强大无比。我失去了我为之自豪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东西:平衡。我承认自己有一个丑陋的弱点:我总想讨价还价。”
“我二十四小尽一切努力阻止自己给您写作。我不止一次成功抵御突如其来的冲动。我身负重伤,但是我取得了胜利:不写信。”
“一个由形形色色的阵营组成的监察机构在迫害我。形形色色的风俗、道德、习惯、礼俗、循规蹈矩通力合作,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对我说‘你太不像话’。我却宣布自己就是要‘你太不像话’,他们将不遗余力来阻止我‘你太不像话’。而我呢,妨碍‘你太不像话’的事情我不做,一切有利于‘你太不像话’的事情我都做。这可以说是一场生死之战。”
除了这些滚烫而高质量的书信之外,瓦尔泽写作情人间的对话也是一大妙绝,尤其写歌德与少女进行情感试探时的交流,吸引中的忧虑与惧怕,那种机智、调皮、酸醋、暗示、请求的话赶话儿,实在看得叫人目不转瞬。
此处不作摘抄了,我只是想说,瓦尔泽可不止是语言的天才,更是激情的最高使者与代言人,他让我们坚信,人类哪怕还有最后一口气,也会因为爱情而长吁高啸、上天入地。
顺便要讲一下黄燎宇先生,他长期关注马尔泽的创作,《恋爱中的男人》与《寻找死亡的男人》都是他的译本,富有强烈的文学色彩,气韵生动。实在应当赞美和感谢他的翻译。
△黄燎宇与马丁·瓦尔泽
也简单谈一下瓦尔泽得到他冤家高度好评的《惊马奔逃》。简单说来,此作写的是中年危机,两对夫妻,老同学,人到中年,度假相遇,回忆往事等等,我读了两遍,仍是感觉一般,他对中年滋味的刻画比老年滋味要差一些,也可能我现在对老年心境更有同感?
不过,我最欣赏的是《惊马奔逃》这书名,太棒了不是吗?当初就是冲这书名而盲目下单的。它打哪儿来的呢,原来是出自瓦尔泽爱女的一幅画马的水彩画,他正好在书中写到两对夫妇共同出游的一段,就凭空设计一匹马在林中受惊飞奔的场景,并让其中那位所谓“成功气魄的人士”去拦下那只惊马,从而为四人关系的发展更添一层微妙之处——这细节多么了不起吗,倒也不尽然,但确实,得了这么个好书名。
浙江文艺社出版于2004年的这本同名小说集里,还收入了作家的若干短篇,读了一些,也远不及晚年长篇的浑然之气,可能跟他写得“太像样子”、“太想试验”有关,这是作家在早期创作中常有的情况。
不过有一篇《梅斯默的想法》很值得注意,可惜这个集子没有标出创作年份,这是一个中篇长度的“想法流”,几乎不讲故事,而是警句、丧句、慧句的炖杂烩,“被深渊觉察,感到灾难的吸引力,没有什么比这更美的了”、“对他人任何形式的亲近无不导致敌意”“我的一切,都依赖于别人对我有个好看法”、“你可以放心,我越是言辞激烈,我所讲的东西就越不是我的意见。我自己也感到惊奇,我是如何努力证明我本人也不信的东西的”。
他写于90岁的《逃之夭夭》也同样采用了这一模式,用类似笔记体的片断来重构小说,把他这些年来与批评界、与政治、与写作本身以及爱情生活中的各种战斗与苦闷都倾吐了出来,叫人忍不住想划线的好句子不少,但整体感稍弱,确实只能算是暮色中灵光与智性的采撷了。
生于1927年的马丁·瓦尔泽今年已是94岁了,我不知他是否还在写作,也许不了,无论如何,他令人赞叹的创造力已经冲破了生理极限与重重的岁月迷雾,他大可以就此搁笔,摞手甩膀子走开了,就像他在《逃之夭夭》中,带着将要离场者的超然所写的那样:“亲爱的对手,尊敬的敌人,你们掐指算算,看我现在已经离你们多远。我已逃之夭夭。但我未能逃避我自己!还没有,但是,会有这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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